乌索索索

就是一摊肉 好在没有臭

【双黑】地平線

/深夜呓语
/估计等我清醒了就会意识到它有多么烂


「你去过吗?地平线的彼端。」

当一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液体在玻璃杯中晃荡着停驻在我手边时,我盯着杯壁上灵巧滑下的折射着金色光线的小液滴,突然这样开口。

握着杯子的那只手愣了一愣,我得以在这短暂的几秒钟捕捉到黑暗中为数不多的光源将那只手上分明的骨节投在白皙肌肤上的阴影,那阴影有着清晰的轮廓,衬得手指越发立体起来,在吧台木色的背景下,像一幅油画的某个令专家学者们反复考究的细节。

随后那只手很快地松开已被放稳的酒杯抽回了。注意,我用的词是「很快地」,而不是「急急地」。尽管是这样的速度,手却显露不出它的主人丝毫波动的情绪,只是在空中划出平滑的曲线。如果空气中悬浮着一粒一粒肉眼可见的细小烟尘,它们大约在那一刻被手拨开了,又在下一刻晃晃悠悠地飘回原处,依旧静止着,静止着。

我也静止着,静止着。我的话显然是说给那只手的主人听的。我想即便我没有选择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他也应该明白面前这颗垂下的头颅发出的如同求助般无力又急迫的话语是冲他而去的。

没有回应。等到在被端来的过程中荡漾起来的液面缓缓停息作明镜般的平面,还是没有回应。

不远处响起了注酒的声音。我的视线被钉在面前的这杯琥珀色液体,想像着那边的人——那个几分钟抑或是几十分钟前为我端来这杯酒的人——正一手支着下巴,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这只手上地倚着吧台,一手握着酒瓶细细的脖颈,提着它掐着它让它将腹中醇香的液体尽数吐出,末了还不满意似的甩了几下——因为我在流畅的水与玻璃地的碰撞声后,还听见几声珠落玉盘式轻脆明快的声响。我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反胃,同时又反常地感到味觉的兴奋;我既因为这不恰当的比拟而不由得对杯中的液体厌恶地眯起眼,又平添几分想要把那样来的液体灌入腹中的冲动。我想像它充斥满口腔、浸透着舌头、残留在齿缝,又汇成一股自喉咙流下,水流已经经过后它涩涩的感觉仍旧驱之不散,这时我便可以任由它停留在那里,讨厌着并反覆品味着它。

我还没有付诸行动,吧台尽头的那个人已经喝了起来,咕噜咕噜的下咽声像圆珠连成串滚过来,中途短暂地停了一下,由一声低闷的、喉咙深处发出的咳嗽声所替代,随即又像之前那样有节奏地响起,然后以「啪」的一声——那是玻璃杯被重重磕在木制吧台上的声音——作为结束。

他喝完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我大概也应该陪他一杯,虽然我们相隔一个吧台的距离,虽然他以沉默来回答我求助的问题,虽然他干杯之前不曾与我干杯——你瞧,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语言才好了。我觉得大可不必为他如此,我应当为自己寻一个更为令人愉悦的饮酒的理由,但我已醉成如此模样,理由什么的早已不再重要。

我保持着垂头看向桌面的动作,右手将玻璃杯举到半空中。我端不稳,杯中的酒便摇摇晃晃地从杯沿窜出,有几滴溅到我的手上,凝成一个圆润的小水珠,像是什么我叫不出名字的珍贵宝石,在我毫无血色的手指上熠熠生辉。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棵主干歪斜、旁枝扭曲、桠头光秃的枯树某一日毫无预兆地冒出一朵绮丽的花。与追求反差美的大艺术家们不同,我觉得这实在是给人一种不协调感,这种感觉让我由那棵树到那朵花一并讨厌起来。我甩掉了那滴水。

「干杯。」我说。

「没去过。」远处的声音说。

「啊,」我举杯的右手在中途定格,重新落下,与方才吧台那端发出的响亮磕碰声不同,被我刚回桌面上的玻璃杯发出低闷的声响,「磕登」两声很快地被压在杯底。我松了手笑起来:「中也的反射弧还真是长呢。」

「混蛋青花鱼有什么资格说我?」满含怒气的话语越过整个吧台向我砸来,在我面前「砰」地绽开成一朵绚烂的花火,纷纷的细丝劈哩啪啦地落在身侧的高凳上,溅起微弱的火星。

我扶着额头笑自己,都醉得产生幻觉了么。

「笑个屁。」中也咽下口中的酒朝我的方向抬起头,他的口气中是惯有的厌恶,神情却平淡无奇,有着好看弧形的眉毛甚至舒展著,眼角裡深深的投影都带著几分愉悦的醉意。我觉得我们像是戏剧社的学生,在演出的前一夜跑来喝酒放松,喝着喝着又对起台词。那是早已滚瓜烂熟不必过脑的台词,对方说出前一句,自己自然就能接上下一句。讲出台词的语气也是演练过无数遍的,因此即便不用夸张地配上表情动作,也能顺畅地如此说出。

「我笑中也可怜呀,没有去过地平线的彼端。那个地方可是有着如同母亲般的柔情呢。因此我常常希望,能够消逝在那里。」

「喝多了吧傻子,你连你妈长什么样都不记得,跟我扯什么柔情。」

「⋯⋯呜啊,中也真是一点都不浪漫呢!这是比喻啦,比喻!常人们不是经常这样说嘛,比如说『像太阳一样热』『像冰块一样冷』,再比如说『像海浪一样汹涌』『像花儿一样美丽』。」

「太阳是冷的,冰块是热的,海浪是平静的,花儿是丑陋的。」

「中也是傻的。」我好笑地接上一句,那个没好气的声音便停止了,「咕噜咕噜」的下咽声又响起来了。

这时候我应当说什么呢?今天似乎喝得有些多了,可是我连一丝半点往嘴边送过酒的记忆都没有。我的酒还在玻璃杯中满满地盛着,纹丝不动;而我的记忆也如同被盐水灌满的漂流瓶,即便承载着许多,即便不断经受著刺激,却激不起丝毫的浪花来。

我应当说什么呢?像往日一样,醉醺醺地开口,喉咙中黏着不明物,鼻腔中振鸣着齉齉的鼻音,弯着眼睛垂着头,两个人都不看着对方地隔着吧台斗嘴。中也会被我的某一句话气得喷出一口酒,喷完之后他不知是该先心疼自己身上被打湿的名贵西服还是未经品尝就平白浪费的高档酒;我这时候才能汇聚全身的力量支起头,朦胧着眼透过不是是因困还是因痛而生的生理泪水看那边的小黑影,影子杯液滴折射得失去了原本的形状,随著我眨眼的动作扭曲幻化,最后糊作一团。偶尔他骂骂咧咧地走到我面前,我便得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欣赏这张脸——我一直以来都知道他生得好看,只是要渡过那样的距离与我而言着实过分为难了。我也怕鼻尖碰著鼻尖看得一清二楚时,方才发觉他的好看与我想像中的模样其实相差甚远——这是经常会出现的,因为人们都很善于充分发挥想像力来填补出于某种原因产生的空白,最终导致记忆的偏差——我想在这个方面,我很不幸地具有人类的特质。

可是胡思乱想间我又作出了像是很伟大的决定,我想中也再次走到我面前来时,我要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一寸一寸地细细打量他的面容。我知道我将会听见颈部骨骼作响的声音;我的眼睛可能会因为突然遇上过分耀眼的顶灯的光线而刺痛地涌出泪来;抑或者被我乱蓬蓬的头发中落在额前的某一根深深刺进眼睛去,疼得不断眨起来;我还需要立起手臂撑住似乎随时就要从颈部脱落的头颅;中也一定会为我滑稽狼狈的样子得逞式地大笑起来,他总以为我出丑了就是他的胜利,其实我为他这种想法心怀感激,毕竟再没有别人能把我的行为当作他的什么了;我决心要这样做了,让中也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搁在吧台边前倾着身子指着我笑没了眼睛,这似乎是很久远之前的我具备的能力,我好奇地想借此机会一试自己。这样一想,更是很值得付诸行动的决定了。

「中也啊,」

「嗯?」他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向我所在的方向很快地投来短暂的一眼,随后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继续喝起酒来。

我在心里责怪他的爱搭不理,同时又意识到自己总是唤了声人名就不见下文,怪不得他这样。可是我不得不说下去。可能是我刚才挖空心思想要回忆却没能记起的「台词」吧,我们之间与过往的每一天一样的对话中接下来的一句;也可能是什么突然蹦进我的脑海中、央着我说出他的新鲜话语吧,毕竟即便今天的酒吧、今天的灯光、今天的玻璃杯、今天的酒、今天的中也、今天的之前的对话都与往常无异,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是和往常很不一样的一天呢。

「我很想要去,地平线的彼端。」

我看向他。

中也放下了酒杯。

中也直起了腰。

中也挠了挠头。

中也皱起了眉。

中也站起来向楼梯的方向走去了。

中也随手关了灯。

那是很轻巧的一下,他在通向二楼卧室的楼梯口很自然地抬了手,连脚步也不曾减慢地迈上了第一级木阶。「啪」的一声,整个酒吧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楼梯间的一盏橙黄色的小灯投下来微弱的光亮,那光线与中也的发色如出一辙,浅浅地给他的发丝染上一层光圈,把他的影子从楼梯上一路拉到我脚边,随着他的行走,影子上可以分辨的发尾便跟着轻轻扫我的脚跟,可是再往远看就没有了,投影在我这里湮灭了。

我想这影子真是个好东西,能把那么矮的中也轻轻松松地扯成这样长;又想这中也真不是个好东西,比起跟我道一声「晚安」,他似乎更关心节电;还想这梦想真不是个好东西,它能轻松毁掉一个人,还是在不被人理解的情况下。

我站了起来,久坐使我的腿脚有些酸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密布细针的钢板上,尖锐的冰冷的东西深深刺进脚底,可是没有血液流出。我冲中也消失的那个刚刚被灭了灯的楼梯道轻轻说一声「晚安」,努力把音量控制在恰好只能让自己听到的程度——在这样安静的密闭空间里,这种音量约等于没有声音。

但是我终归是说了的呀。

而中也呢?他明天就会后悔自己刚刚没有说出口的那句「晚安」的。又或者说我希望他后悔,我期待他后悔。我想让明天的中也在再次听见「地平线」三个字时会有反常的反应,想让他不再那么乐意以他惯用的姿势坐到他常做的那个位置去喝他从前爱喝的酒,想让他勒着酒瓶的脖子逼他吐出酒来时的手会有那么些颤动。

毕竟我就要去了,我就要去到那个地方了,地平线的彼端,我希望消逝的地方。



Fin.
25.01.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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